艺术和艺术家很难被定义也不该被定义，但不得不说，白明老师是少见的真正的纯粹的艺术家。他坚持艺术本体，却不局限于具体的艺术门类；明明有着千锤百炼、高超娴熟的陶艺技巧，但又超越了技巧；虽然传统文化教养深厚、有着如今少见的文士之风，却绝不固守传统；他是当代陶艺发展变革的亲历者，但不会刻意讨巧、迎合当代。他对市场、声名、地位不甚关心，只是沉迷于与泥土的对话，以及陶瓷的自由表达，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关心我的作品是否‘像我自己’”。
——编者按
艺术家 白明
转自《画廊》（简称：H）杂志2018年白明老师专访
全文约5000字，阅读需20分钟
H：除陶艺创作之外，您还有着深厚的绘画功力，您觉得在瓷上作画和在纸上、布上作画有什么区别？
白明：这个问题许多记者都问过，可能是由于中国对各个艺术门类设置范畴和界限造成的。对我来说绘画、陶瓷、雕塑、水墨、油彩都是艺术家可以采取的艺术形式，只不过不同艺术形式拥有不同的表现空间和相对独有的表现技巧，我没有觉得这之间有重要和难易的区别。我的专业是陶瓷，但我最早被大家关注的是综合材料绘画，我是借助一种材料去理解另一种材料的。在艺术本体表达上 , 不同的材料之间没有区别，但在技巧和某些方式上它们又拥有巨大的不同，正是由于这种多门类的相同和相异，让我更清晰地了解陶瓷艺术的本质和独特的魅力。
天虫系列之阅屏风之四 200cm×280cm 油画 2013
H：相比于绘画，陶艺受到材料和工艺的限制会更多一些，您为何会选择将陶艺作为主要创作方向？
白明：陶艺成为我的主要方向，是我的喜好和专业所定。泥土与火的魅力是许多不使用这种材料作为创作主体的人很难熟知和体会的。从最初向传统、向技艺精湛的老师和匠人学习，到自己也能熟练掌握和娴熟表达，我慢慢发现陶瓷的魅力越来越远离自己所掌握的技巧，指向于材料的纯粹、永恒、脆弱及自然泥土的湿润、干燥与火的能量的关系，这魅力常常让我震撼和感动，好似从中获得了某种深层次的人性启迪。这也导致我最近的陶艺创作更加用心关注与泥土的对话，以及与之安静相处的空间。
过去，我将更多精力放在判断作品是否完成，并想象和预设泥土在干燥烧成中的可能性，虽然没有一次结果与我的判断和想象一致，但我愿意投入巨大精力和时间享受安静下来与泥土对话的美好。我也常用传统审美的一些标准衡量作品的好坏，将陶瓷艺的“好”视为艰辛劳作、技巧完美，并从烧成中挑剔作品的精致。近几年，我的创作方式开始趋于我所需要和期待的状态，我更喜欢陶瓷材料所带来的限制，使我可以倾注一切。
熵裂 尺寸可变 瓷 2017
H：中国当代陶艺其实是20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艺术介入后才产生的，您也是其中的亲历者，从那时到现在，您觉得中国当代陶艺发生了哪些比较显著的变化？
白明 ：变化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的，几乎所有人甚至是外行都能明显感受得到。这些年，陶瓷艺术已经获得了相对自由和宽容的环境，这种自由甚至在极为传统和古板的产区也出现了松动，我认为这一变化的意义远远大于中国现当代陶艺在国际上偶尔出现的群展和个展。艺术氛围的相对宽容才是艺术发展的最重要因素。
坯粉之书 700×300cm 综合材料装置 2017
H：瓷在烧制过程中，有很多难以控制的因素，是一种充满着变数的艺术，可能会出现瑕疵和缺憾，也有可能出现超预期的惊喜，您如何看待这种不确定性？
白明 ：以前我对这种不确定性总是希望通过自己技术的提高，对材料的了解、掌握，对烧造技术的熟知来减少这种不确定因素，但20年以后我越来越迷恋这种不确定性，正是这种不确定性给我带来无限的探究的欲望和对陌生感的期待，而这样的陌生感并非人力所为，它将我带向对泥土在塑造、干燥、烧造过程中呈现的表层肌理、裂纹、断层等等因素的神奇呈现的期待。应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改变了我的创作方式，甚至改变了我对自己的认识。
坯粉之书 700×300cm 综合材料装置 2017
H：在景德镇，能做出唐朝、宋朝器物的大有人在，他们的技术炉火纯青，他们的作品在形式上几乎能以假乱真，但他们是匠人、工艺师，不是艺术家，您觉得二者的最本质区别是什么？
白明 ：这两者本不应该在一个话题中出现，无论技术多好，仿造永远是仿造，从来不提出审美上的新问题，也与这个时代毫无关系。艺术家与复制传统作品的产区艺人思考的问题、面对的观众和作出的努力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瓷石流觞 瓷 2016
H：中国历史上的陶瓷虽然形制精美，但整体上还是偏于实用性，您认为应如何对传统陶瓷的主题和语言进行突破，从而赋予其更多的观念性和更高的美学性？
白明 ：陶瓷的发明并进入生活核心是因为它的实用性，在美学上，中国传统陶瓷已经走上了那个时代所能企及的巅峰。今天的艺术家，面对的是今天的问题，这些问题所有的指向其实是人的内心和人的观念，正因为今天的人与过去相比，生活方式、道德与哲学思想都发生了改变，促成今天的艺术家对器物的理解产生巨大的改变。其实，单纯地为陶瓷赋予观念性，并不能解决陶瓷器物美学上的革新问题。一个小小的容器就受诸技术、审美和实用功能的约束，所以今天的陶艺家有一部分将眼光和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无用”的方面，正是因为有“无用”二字的进入，陶艺的样子就变得焕然一新。
谢阁兰的碑系列 73×76cm 纸本水墨 2018
H：您的陶瓷作品中常常可见抽象的线条和色块及其不规则的组合，这会给见惯了传统陶瓷的观众带来极大的困惑，那么你是受到西方抽象艺术的影响吗？还是更接近中国书法和文人画的写意和纯粹？
白明 ：这几个问题都带有鲜明的固有对待陶瓷认知的角度。其实我的线条和色块并不抽象，是你们将这种线条与真实的客观真实连结在一起，使它对比成为了抽象。线条和色块作为装饰语言的主体，从来都是与文明的记忆、经验、情绪有关，它只是唤醒人们许多既真实又模糊的多种的形状的记忆。视觉的东西并不传递哲学般清晰的、文字约束下的非此即彼的准确概念，它传递的是与人们共性的想象和对情感有折射效果的看似模糊却感受确切的一种转移了的“真实形态”。
锦禅虚像 200×280cm 布面油画 萨拉贡博物馆展览现场 2017
H：中国艺术不愿将人困于眼前之景，而是在一花一木中体现宇宙精神，力图将人的目光引向无限和永恒。您的作品中常常流露出一种混沌感和宇宙感，这与中国艺术精神相通，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白明：是我个人的审美偏好和情感表达暗合了你提问中所涉及到的这些方面。
瓷石流觞 瓷 2016
H：中国陶瓷艺术历史悠久，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传统固定的表达形式和审美价值，这一方面使得中国陶瓷具有辨识度，另一方面也形成了一种“历史包袱”，使之难于进行当代转化，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您如何看待这种悖论？
白明：这个问题太大。其实艺术家个人只能在自我的艺术领域做一些微小的、缓慢的推进，能让别人记住你的作品已经非常不容易。
2005年《世界著名陶艺家工作室》白明主编 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
H：陶艺市场常常受到利益驱动而出现名目繁多的大师评选以及随之而来泛滥成灾的头衔，这对艺术创作会有一定的伤害，您本人如何看待市场与创作的关系？
白明：我只关心我在作品创作时自己的心情，我只关心我的作品是否“像我自己”，我只关心我的思考、心手、材料与作品创作中的交流，这让我获得安慰，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生命有意义，通过信任我的双手，进而信任我手中的作品确实能携带我的“基因”。它与市场有没有关系丝毫不影响我创作过程中的乐趣。
2001年白明在美国费城陶艺中心讲学及展览现场作品
H：现在不少陶艺作品好像更接近雕塑或是装置作品，界限比较模糊，对于这种现象，您有什么看法？
白明：你说得很对，界限模糊是当代艺术的一个特征。陶瓷作品无论是容器还是形态，以今天的角度来看其实都是雕塑，只不过容器是一种特殊的高雅的抽象雕塑。装置艺术进入陶艺，拓展了陶瓷艺术以往小件、小型体量的表达，从而让陶瓷材料进入到场域、空间、环境、组合里，为陶艺的自由表达增加了可能性。
2014年白明在赛努齐博物馆 ( 亚洲艺术博物馆 ) 个展海报
H：作为一名杰出的当代陶艺家，艺术界有评论将您的创作方式称为“白明现象”，对此感到的更多是压力还是责任？
白明：这个问题好像是个选择题。也许是我近8年来在国外重要博物馆连续举办展览的本身被一些艺评家称为一种“现象”吧。没有多大压力，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样的责任，反而是因为展览，让我做了不少作品。
白明在赛努齐博物馆讲座现场
H：近些年，中国不少高校纷纷开设陶艺专业，您本人也从事陶艺教育多年，您对高校陶艺教育开展有什么建议？
白明：又是一个大问题。高校有不同的方向，有的培养艺术家，有的只是做素质教育，有的大学专业是倾向设计性，有的倾向非功能性，所以很难有一个具体的建议是适合于所有高校的。
白明 2016美国堪萨斯城个展现场（NCECA50周年唯一艺术家个展）
H：您经常在法国、美国、葡萄牙等国的重要博物馆举办展览，比如最近在法国普罗旺斯萨拉贡博物馆举行的个展。并且，您也曾进行过中外现代陶艺比较研究，在这种本土与世界对话的语境下，您有什么样的收获或者困惑？
白明：交流是求异的，不是为了求同，他们选择我做展览，也是为了求异，中外陶艺的比较恰恰是要借助相互之间“他者”的眼光，西方人选择我是“他者”的眼光，我来看他们也是“他者”的眼光。如果说困惑，是困惑我们处在如此特殊的时代为什么没有出现一批属于时代的艺术家。
对话白明与他的学生陶瓷作品展海报
2018年9月 意大利威尼斯奎里尼基金会美术馆
H：陶艺在中国当代艺术中是寂寞的，尽管有您这样的艺术家自觉自发地对陶艺进行当代转化，但因为陶瓷的材料与传统不可割裂的关系，陶艺在中国当代艺术格局中还是处于边缘位置，前景不明朗，那么您要如何继续陶艺之路？
白明：正因如此，作为陶艺人，反而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其实边缘化本身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希望现代陶艺一直处在边缘化，这样不至于让一些“大师”过于趋利，也不至于让一些“票友”过于趋同。如何继续？只能交给未来，未来既“永恒”，也“脆弱”，这一点像陶瓷的属性，人类也一样。
白明作品欣赏
文化虫洞·新洛神赋 70×138cm 纸本水墨 2016
天河峡江 98×198cm 纸本水墨 2018
悬·枯山暖阳 200x280cm 布面油画 2016
茧相·地图 98×198cm 纸本水墨 2018
红颜烁金 33cm(H)，36cm(D) 瓷 2010
青花简史 55cm(H) 瓷 2016
线释水 57cm(H), 56cm(D) 瓷 2016
瑞屿祥云—冰裂纹 46cm(H), 38cm(D) 瓷 2016
自游快乐 55cm(H), 56cm(D) 瓷 2016
屏风·万物生长 17.5×58×38cm 瓷 2018
秦砖灵石 17.5×58×38cm 瓷 2018
瓷石之间 15×11×9cm 瓷 2017
瓷石之间 瓷 2017
叠加的关系 60×8×25cm 瓷 2018
延展与断裂 瓷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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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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